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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7b3小说网 > 穿越小说 > 张居正 > 第278章
    张居正一改平日威严,而是自降身份纡尊屈贵来与下官接谈。对这非常的礼遇,金学曾既惊诧又感激。他向李顺使了一个眼色,言道:

    “李大人,你方才不是夸赞首辅功在社稷,是伊尹再世么。怎么见了首辅,反倒扭捏不安呢?”

    李顺揣摩金学曾说这话是暗示他不要胡言乱语,连忙欠了欠身子,佯笑道:

    “咱说过.咱是乡巴佬,不懂礼仪。”

    “不谷听金学曾说过你为了拒纳贿赂,不得不回家下跪顶灯台:觐见皇上的时候,可不要忘了讲讲这件事情,”张居正说着大笑起来。又道,“官员里头,像你这样廉洁奉公严于自律的人,真是少之又少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也不少,”李顺答道,“这位金大人就是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.”张居正抬眼看了看四壁萧然空空荡荡的堂屋,疑惑地问,“学曾.你一直住在这里?”

    “是的:”

    “家眷呢?”

    “在老家没有带来。”

    张居正虽然欣赏金学曾,但仅限于衙门公事,私下从未过从:今天第一次到金学曾家,亲眼所见感触良多,叹道:

    “京城里头的三品侍郎,若论门庭冷落,你恐怕是独一无二了:”

    “人各有志.卑职喜欢过这种生活。”别看金学曾心气儿高,平常人不放在眼里,但在张居正面前却显得局促。这会儿他搓着双手说,“首辅大人冒着寒冷光临寒舍,卑职不能好好接待,还望首辅海涵。”

    “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”张居正一笑,旋即扭过头去对侍立一旁的李可说道,“把给金大人的礼物拿出来。”

    李可遵命,朝外头喊了一声,只见两名张府家丁抬了一个礼盒进来,李可将一张礼单递给金学曾,上面写道:

    纹银五十两,纻丝两表里

    豹皮囊藏御墨一匣

    赋赠故人诗立轴一幅

    金学曾捧着礼单,心里头顿时倒海翻江。他久居京城,从未听说张居正给人送过礼物,今日的举动真是破天荒。金学曾受宠若惊,仓促间不知道是该致谢呢还是该拒却。张居正大约看出了金学曾的矛盾心情,说道:

    “纹银五十两,是不谷敬献给令慈大人的吊唁之资;纻丝两表里是宫中御制,往日皇上赐给我的,现转赠给你,是要你睹物思君,不忘皇上恩德;豹皮囊中的藏墨,也是宫中御藏。传说用豹皮囊藏墨,久之可使墨色鲜亮润厚。不谷知道你一向有吟诗作赋的爱好,三年守制,时间也不短,正好磨墨赋诗。还有这幅立轴,抄了一首不谷昔日送故友回沂江老家的诗,现转送给你。诗中惜别之情,与今夜之境遇,庶几近之。”

    张居正说罢,命李可从礼盒中取出立轴展开,他小声吟哦起来:

    幽人结屋东华头,

    郁郁松阴四壁秋。

    一点浮云向天外,

    片帆风影挂江流。

    广陵新调惊玄鹤,

    渭水长竿钓白鸥。

    归去不堪千里道,

    山阴夜雪满孤舟。

    张居正刚刚吟完,金学曾已是热泪盈眶,他听出诗中充满一股凄恻之情。以首辅目下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博大胸襟,他断不会如此伤感,难道他已悟到了“高处不胜寒”的危险,亦或在颐指气使一言九鼎的威权下面,还隐藏着那种四顾茫茫无人可托的孤臣心境?金学曾不敢往下细想。不管怎么说,他与张居正毕竟存在着共生共荣的关系。这首诗让他敏感地察觉到,首辅对他此次离京,不仅仅是“惜别”,甚至已流露出“永别”的情绪。诗中所言“广陵新调”,显然指的是魏晋名士嵇康临死前弹奏的《广陵散》,而“渭水长竿”则是借用姜太公遇到周文王之前,在渭水旁钓鱼自乐的故事。两个典故,一个是不见容于俗世,一个是怀才不遇。常言道,伤心的耳朵怕闻哀事,这样难以言喻的不祥之音,怎不令他黯然神伤!

    “首辅大人,你对卑职的知遇之恩,卑职没齿难忘,”金学曾哽咽着说,“只是卑职明日离京之后,从此关山远隔,再没有机会在首辅的麾下效命了。”

    “学曾,你怎能如此悲哀。三年时间一晃即过,届时你还要回来担当重任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金大人,”李顺这时插进来说话,两人惜别的场面,也让他激动不已,“首辅推行的万历新政,怎么能没有你这一位逢山开路,遇水架桥的干臣!”

    “首辅大人执政九年来,呕心沥血旰食宵衣,如今全国田亩清丈完毕,‘一条鞭’法也已实施,新政上了轨道,像卑职这个马前卒,多一个少一个已无所谓了。”

    金学曾的话虽然诚恳,却不中听。张居正盯了金学曾一眼,也不反驳,只是宕开话头言道:

    “唐太宗与侍臣谈治国方略时,曾有极为精辟的见解。他说治国与养病无异,病人似觉痊愈,其实还得调治养护。此时若有触犯,必至殒命。治国的道理也是这样,天下稍安,尤须兢慎,倘若一见太平之象就骄逸起来,必至丧败无疑。今天下安危,虽然系之于皇上,但我辈大臣,却是皇上的耳目股肱,富国强兵,还有赖于我辈同心协力。不要以为天下无事,四海安宁,做臣子的就可以不尽肝膈。这等于是居安忘危,处治忘乱。学曾,此中道理,你可要三思啊!”

    一席话看似平常,内中却藏了霹雳电闪,金学曾仿佛被人抽了几个耳光,他脸一红,讪讪言道:

    “首辅,卑职说错话了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说错了,本辅也不怪你,”张居正说着突然猛地呛咳起来。看到金学曾急得手足无措,他又示意金学曾坐下,喘息方定,又言道,“不谷感到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,但每日处置国事,仍不敢稍有懈怠。为国家长治久安计,不谷这些时一直在思虑,要给皇上推荐一些年富力强勇于任事的循吏。可惜啊,恰在这时候,你金学曾却要丁忧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首辅……”金学曾心里头暖烘烘的。

    “若要按朝局的需要,不谷恨不能也让你夺情,但这是可想而不可为的事。当年皇上让我夺情,引起那么大一场风波。因此,不谷若是建议皇上让你夺情,等于是加害于你。”

    “首辅,打从万历元年,卑职因丧父而守制三年从浙江老家回到京城,这九年来我没有回过一次家。这次丧母丁忧,卑职五内俱焚,已下定决心回去守墓三年,以略尽人子孝道。”

    金学曾说着,不禁掩面而泣。张居正看着他,瘦削的双颊痉挛了一下,沉重言道:

    “尽人子之孝,不谷并不阻拦你。但是,你这一走,朝廷则少了一名能办大事,办难事的能臣,不谷心里难受啊!”

    张居正说得情真意切,令金学曾大受感动。想到先前与李顺私下谈论的那些对首辅不甚恭敬的话题,心中不免大生愧意。情绪一张皇,说话就语无伦次:

    “首辅大人,我金学曾守制三年,再回来报答你,届时您就是要我肝脑涂地,我也在所不辞。”

    “肝脑涂地?”张居正淡淡一笑,“学曾你言重了。朝局早已稳定,如今六部九卿大臣中,刺儿头倒是一个都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首辅掌控有方。”

    一直在旁边肃耳恭听的李顺,暗中对张居正察言观色,他觉得金学曾对首辅的判断或许有误,这时忍不住开口说道:

    “首辅,卑职来自下头,天天同老百姓打交道,最知道老百姓爱什么,恨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,他们爱什么,恨什么?”张居正饶有兴趣地问。

    “‘一条鞭’法的施行,老百姓都拍手叫好,但也有一点……”

    李顺说着,就起身去桌上拿那张弓。金学曾眼明手快,抢前一步把那张弓拿到手上,咔嚓一声折了个对断。

    “你?”李顺愣了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”张居正指着断弓问。

    “清丈田亩用的弓。”李顺答。

    “是你带来的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张居正转头问金学曾:“你为何要把它折断?”

    金学曾答道:“李顺是个迂夫子,听说要觐见皇上,便想着要给皇上带个礼物。想来想去不知带什么好,就把这张弓带了来。说是想让皇上知道,太仓一年增加九百万两田赋银,天大的功劳,就在这一张小小的竹弓上头。”

    “啊,这想法很好嘛,”张居正兴奋地说,“你为何要将它折了?”

    “这张弓是户部颁发下去的,现库房里还堆了不少。李大人此举,岂不让人笑他村究。”

    金学曾一边说着,一边不停地给李顺使眼色。李顺知窍,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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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张居正·火凤凰熊召政著

    第二十四回朱翊钧索银说歪理戚大帅春节送胡姬

    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傍晚,张居正乘坐八人抬大暖轿出了东华门后,不多时就出了崇文门,往泡子河边的积香庐匆匆而来。

    从万历九年秋天开始,自玉娘走后就一直闲置的积香庐,忽然又闹热起来。隔三岔五,张居正又来这里小住,松弛一下精神会见一些私交,品茗听雨调筝赏月,积香庐的萧旷毕竟还有可人留连之处:却说隆庆六年夏,张居正接任首辅的时候,身子骨儿还硬硬朗朗的,属于那种精力充沛生气四射的壮汉。待度过数年独揽朝纲的生涯,宵衣旰食事必躬亲,当时累一点苦一点浑然不觉.但天长日久积累下来,如今才感到心力交瘁周身乏软。十年之间.社稷苍生虽然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他自己的身体却也大大透支.才五十七岁的人,看上去已是垂垂老者。偏偏他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,每日一到值房,所有军政大事都须得他一件一件研究决策。这样一天下来,两条腿像是灌了铅,一回到家来只想闭目休息。秋上,他的老朋友,同年加同乡方逢时从兵部尚书

    任上申请致仕。